裸舞 抖音

李春雷1968年生，河北省成安县东谈主。主要作品有：散文集《那一年，我十八岁》，长篇敷陈文体《宝山》、《赤岸》、《摇着轮椅上北大》等 ，曾获鲁迅文体奖、徐迟敷陈文体奖等。河北省作者协会副主席。

汶川地震事后几天，我随中国作者小分队入川。联接步履后，我央求去重灾地的一个点上采访。于是，就自如了棚花村。

从成都起程，经广汉、德阳，再过绵竹、遵谈。汽车沿着龟裂的公路，留心翼翼地震荡爬行，不足百公里的路程，竟走了四个多小时。浩劫甫降，余震方歇，恰是相当心焦的时分，路上行东谈主大都心过剩悸，惊魂不决。我下车时，已是日影西斜了。

在村头一派刚刚收割的油菜田庐，铺着一张帆布，上头堆满了蓬蓬松松的油菜棵子。一个年青的村妇赤着双脚，两臂猛力地挥舞着连枷，高下翻飞，噼噼啪啪，虽是在捶打脱粒，却更像在冲着地球撒气。一串串油菜荚带着金属般的响声爆裂开来，黑黝黝的籽粒纷纷滚落――这就是几千年来为川东谈主提供了人命能量的油料。

我向前打问村主任的住处。她停驻手，抹抹满脸汗水，定定地看着我，客气地议论从何而来？

我玩笑地说那是一个远处而偏僻的处所――北京。

村妇的眼中立地放出光亮来。她体格羸弱而自如，头上戴着一顶闲雅的浅黄色旅游帽，红红的脸庞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紫，像一枚刚刚熟识的桑椹。

我问她家里的情况，她欷歔一声：“全洗白?。”说着，又狠狠地跺了一下地壳，再一次暗意了我方的愤恨。

“本年的庄稼好吧？”我马上回荡话题。

尽然，她的脸上立地多云放晴，笑一笑说：“本年春上雨水足，小麦、油菜都盈实，土豆也长得拳头大。唉，这老天爷啊，巧合是妖怪，巧合是菩萨。”

攀谈了一会儿，我再一次请她率领去村主任家的途径。她确定地说：“他不在家的。”“你知谈他在哪儿吗？”

“晓得，晓得。”说着，她放下连枷，领着我走过几个路口，然后朝着村东面一派亮亮的水田指了指。

棚花村散布在一派片高崎岖低的岗坡地带，天然酿成五十多个散碎的部落，稀稀落落的耕地就更多了，达上千块，大的似球场，小的如炕面。地震事后，房屋全部荡平了，郊外却毫发无伤。极乐寰宇的地舆和征象特质访佛江南，水网密布，极符合油菜、小麦和水稻轮茬耕作。当今恰是油菜、小麦得益季节，腾田之后当场要翻茬、筑坝、蓄水、插秧。耕牛们并不睬喻东谈主间的可怜，依旧在水田庐一边努力地奇迹，一边尽情地颂扬。

绕过一堆堆崭新的废地和一谈谈泥泞的田塍，我终于找到了村主任。这是一个40多岁的汉子，中等个头，皮肤昏暗，胳背粗壮，他和几个村干部正踩在水田庐，弯着腰，帮一个受重灾的女东谈主插秧。这个女东谈主的婆婆和孙女都砸死了，丈夫也受了重伤，住在成都的病院里。

看得出，村主任不善辞吐，对我的到来，似乎有些为难，尤其神话我还筹商住整宿时，更是搓入部下手，皱起了眉头。

但他照旧把我领进了他的家――一顶蓝色的帐篷。

说是家，其实是村委会，因为门口挂着牌子。说是村委会，更是村里的仓库，仅8平方米的处所，堆满了参差不齐的货色，全是外面赞助的日用品和药品。靠南侧的边缘里，放着一张单东谈主床，这就是他一家三口东谈主的卧具了。紧挨着卧具，是一张破旧的书桌，书桌上有一个账本，这就是小村的行政治务中心了。

他给我倒了一碗水，不好原理地说：“杯子都砸碎了，别见怪。”又指指挂在床头的一包白白胖胖的泡腾片说：“水消过毒，省心喝。”

“你们村些许东谈主？”我随口问谈裸舞 抖音。

“1700东谈主，哦，不，不。”他猛地停住，一会儿后，嗫嚅着说，“1663东谈主。”说完，背过身去，又堕入了千里默。

地震时多亏是白日，村里的青壮劳力都在户外，可仍有37个孩子和老年东谈主受难，80多东谈主重伤。震后又下起大雨，全村东谈主跪在山坡上，以手掘土，就地葬埋了死者，大东谈主们像孩子雷同嚎哭着，孩子们则像大东谈主雷同冷峻。怯怯像四周的大山雷同黑??的，那是鬼怪的影子？直到两天后，外面的调停才进来。然则，身受重伤的小村像一条刮去鳞片的鱼，往往悲凉，肝胆俱裂的悲凉。

咱们讲话时，频频有村干部和村民来找他服务，一个个来去无踪，气喘如牛。是的，当今恰是最忙乱的时分，多数的赞助物品琳琅满目，都要登记造册，一户户地等分下去。那么多的重灾户，都要帮他们治理家事。还要防疫、捕狗、搭帐篷……更别说近在咫尺的农活了。

我愈发嗅觉出了我方的大意，便有了连夜赶回成都的筹商。

他一把按住我：“莫客气，莫客气，住处还是安排了。”

天渐渐暗下来了，在滔滔黄尘中奔波了一天的太阳还是困乏了，西侧的蔡家山、鹿堂山、赛马岭像一个个浩瀚的枕头，静静地平卧在那里。耕牛们也饿极了，纷纷叫嚷着“回家、回家”，“吃饭、吃饭”，孔殷切地向着小村跑去。还有水田庐那些刚刚假寓的秧苗们，在晚风中欣忭地唱歌、舞蹈，像幼儿园里落寞无忧的娃娃仔。它们那里晓得小村的呢。但，活命恒定是要前行的，就像树雷同，总往高处长，就像水雷同，毕竟东流去。可以的，你看，四外的帐篷里，渐次亮起了烛炬，烛光幢幢中，妇东谈主们在准备着各自的晚餐。男东谈主们呢？坐在帐篷外，抽着烟，似乎又收复了原本的人道，运行吹嘘各自的传奇和历险。稠稠的暮色中，频频有笑声迷漫开来。一簇簇炉火燃起来了，一缕缕炊烟飘起来了，小村的薄暮在渐渐地淳朴和丰富起来。

这时，一个女东谈主背着一只硕大的竹篓，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帐篷――主任娘子记忆了。

我看着有些面善，猛然念念起竟是下昼帮我引路的村妇。

她窘迫地冲着我笑一笑，弯腰从竹篓里搬出一袋千里甸甸的油菜籽――那是她今天的得益了，又拿出两颗圆滔滔的卷心白菜，还有几个黄澄澄的土豆。

俄顷，她不知从那里变戏法似地拿出了锅和盆，油和盐，还有砧板和菜刀，还是运行洗菜淘米了。我发现，饭锅和锅盖竟然都是乖张的。

她戚然地说：“都被砸扁了，抓一抓，又圆了，还能用的。咱们家还算庆幸，从废地里刨出了五个碗、一壶油。有的家更稀烂，连筷子都砸断了。”

这时，她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条猪肉。我简直有些齰舌了。

“作者手足，你简直福星哩。这几天，政府把米面油盐都发全了，每东谈主每天还有十元钱，可就是没见荤。今天你一来，村里就分肉了，每东谈主二两半。”

锅灶支在帐篷外，是用几块砖头垒起的。主任娘子往锅里注满水，放在灶上，从竹篓里抽出一束油菜秸，掏出打火机，焚烧，又在上头架起几根细长木料。猩红色的火苗“哔哔剥剥”地欢唱起来了……

她忽然念念起了什么，便支使男东谈主外出去借一撮味精，几粒花椒。

男东谈主为难地搓起了手，嘴里直怪女东谈主疏漏多事。

“要的，要的，第一次打牙祭，要好好贺一下哩，没隽永精有啥子滋味哦？”女东谈主使劲地白他一眼，又说：“当今是共产意见，谁也不存黑货，前天咱们家还赞助出去两只碗、半壶油和五双筷子呢。”

主任看了看我，不首肯地走了出去。

这时，主任娘子高明地告诉我，今天照旧男东谈主的寿辰，他42岁，属羊的。

等了好半天，寿星终于记忆了，两个拳头攥得牢牢，惟恐有所遗漏，念念必是走了好几个帐篷吧。娘子留心肠接昔时，深深地闻了闻，灿然一笑，昌盛得双颊艳红，像刘备得了西川似的。

晚宴终于开席了：一盘炒白菜，一盘炒土豆，一盘土豆炖肉。味精、花椒尽然是天生佳人，把肉香渲染得格外热烈，像花粉雷同填塞了通盘的空气。

主任娘子赏玩着我方的精品，又拿出几瓶矿泉水：“作者手足，你陪寿星喝几杯酒吧。”说着，拿来两只大碗，“咕嗵咕嗵”地倒满了，寒冷地对男东谈主说：“闲居不让你喝酒，今天你可以放开，一醉方休。”

我的敬爱也一下子被焚烧了，似乎闻到了浓浓的酒香。

那晚上的饭菜照实简便了些，但因了味精和花椒的厚情襄赞，因了寿星的厚朴和帐篷的别致，更因了主任娘子的盛情和厨艺，竟变得别有滋味，别样丰盛，变成了天地最荣华的好菜和盛宴，连那碗中清淡的白水也变成醇香浓郁的美酒金液了。我胃口打开，直吃得唇齿生香。酒也喝得令东谈主沉进，咱们一碗接一碗地碰着，炫耀淋漓，都变成了梁山能人。

渐渐地，主任便有了些醉态，脸上也终于通达了笑貌。

主任娘子的话也多了起来，她告诉我，本年小麦收了600多斤，油菜收了300斤，食粮够吃的，菜籽一半留着榨油，剩下的卖掉，2元钱一斤。另外，她的另一门时代――蜀绣年画也要派上用场了，那是她和村上的30多名密斯媳妇一谈拜师学成的。蜀绣和绵竹年画是两门绝技，而把两者联接起来，等于创始。棚花村是绵竹最闻明的年画村，国表里的商东谈主每年都来订货呢。政府免费提供的安置房很将近完工了，住不了几年，他们将会盖起我方的屋子，比以前的还要好！

说这些话的时分，主任娘子的眼中亮亮的，像一汪蓄满净水的稻田。

天还是很晚了。主任说，咱们昔时休息吧。

原本，下昼的时分，他还是安排新搭了一顶小帐篷，就在他家的后头。

我打着电筒，走进去，发现大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油菜秸，油菜秸上头是两床军用棉被，赫然这是我俩今晚的新房了。

奔走了一天的我，躺在松软的棉被上，有些蒙头转向了。

村主任却不愿躺下，他对我说：“你先睡吧，我出去一回。”原本，他还要去巡夜。村里这样多重灾户，他要去看一看才省心。

我辅导他，夜半天凉，多穿一件穿戴。

他笑一笑说：“晓得，晓得，没啥子事，我喝了酒的。”灯光明灭中，他走远了，村路上留住一串清翠的脚步声。

夜还是静下去了，躺在小村坚实的地皮上，拥卧着油菜秸散漫的香气氤氲，我反而睡不着了，总嗅觉有一种声息在耳畔回响着。我知谈，那是小村的脉搏，那是小村的脚步声，那么淳朴、有劲、皆整。听着这些脚步声，我似乎又看到了主任、主任娘子、阿谁失去婆婆和孙女的女东谈主以及好多好多东谈主的脸，天然忧郁，却也矍铄。是的，他们牵入部下手，正在一步局面走出可怜，走曙光光，由无序到有序，由恐忧到精真金不怕火……念念到这些的时分，打盹儿虫们悄然无声地还是爬满了我的眼睑，深广的倦意像和善的海水雷同把我团结了。

我酣酣地睡着了，连梦里也开满了金灿灿香喷喷的油菜花。

第二天醒来时，太阳还是高高，早不见了村主任的影子。隔着帐篷往外看，远远的山坡上，一派片闪亮的水田正在向着小村招手。东谈主们或背着竹篓，或扛着连枷，或拎着镰刀，急促地向外面走去，连跟在死后的耕牛们也有些迫不足待了……哦，棚花村的五月忙忙的，只须我一个远方而来的闲东谈主。

插图:郭红松